说着,他正打算俯下身去,晏凯复却闭着眼睛,用力推开了他,将猝不及防的他推了一个跟头。
“走开……”晏凯复有气无力地说,眉头紧锁着“小乖……小乖……我的乖宝……”
保镖一边扭干湿淋淋的背心,一边看了晏宁一眼。
晏宁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晏凯复是在喊他,于是立刻扑过去,趴在晏凯复身上,含着泪说:
“爸爸,我在这里,”他抓住晏凯复的手,贴在自己的胸口,“你的小乖在这里。”
“小野……小野……你到底在哪里?……”
晏凯复还有些神志不清,低声呢喃着。
晏宁顿时僵住了,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,五官一点点扭曲。
他没听错吧?
怎么会听到,这个最不想听到的名字?
晏凯复艰难地睁开眼睛,透过朦胧的视线,仿佛看到舒野正俯在他身上,专注而担忧的看着他。
“别怕……”他咳了两声,胸口的疼痛依然没有止息,但他只想让心爱的少年安心,“爸爸没事,小野……再也别……离开我了,好不好?……”
晏宁宛如一尊石雕般僵住了,嘴唇哆嗦,心尖肉像是被人割去了一块。
还有什么能比,听到最爱的人,向自己最恨的人表白爱意,更残忍的事?
保镖蹲下身,扶起晏凯复,从裤袋里拿出一瓶嗅盐,在他的鼻尖晃了晃。
碳酸铵的刺鼻味道让晏凯复渐渐清醒过来,眼前的幻觉也渐渐消失了,他紧皱眉头,一边轻咳着,一边按揉太阳穴,一突一突的疼痛冲击着大脑。
几分钟后,他的神智完全恢复了,低垂着头,冰凉的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发丝滴落,如刀削般的脸庞冷白如雪。
他一字一顿地说:
“……回大溪地,通知机场,让机组人员提前准备好,我要马上回国。”
“?”
晏宁悚然一惊,他正嫉妒得抠心挖胆,不知道该怎么发作才好,一听到这话,更是又气又急。
眼见着保镖已经发动了汽艇,启动回程,手足无措道:
“爸爸,现在不能回国,那些记者恨不能吃了我呢。”
“那你就呆在这,”晏凯复将额前的湿发抹到脑后,漫不经心道,“本就没打算带你一起走。”
“……”
晏宁动了动嘴唇,心中传来一种坠落深渊的惊恐感,似乎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流失。
汽艇飞快地驶出了蓝洞,明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,晏宁踌躇了许久,才开口道:
“爸爸,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办法,能解决集团的困境。”
晏凯复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,一言不发。
晏宁被这一眼看得脸发烧,他知道,集团只要把他抛出去承担责任,困境就能迎刃而解。
但他怎么可以接受这个办法。
他已经让秘书下了通知,谁要是敢擅自接受媒体采访,或者在自媒体下发布任何不利于他的言论,他不仅要让此人收拾东西滚蛋,还要以泄露商业机密罪起诉他,让他尝尝被拘留的滋味。
不服从者不得食,看谁还敢说话。
“我刚刚跟雷神军工的管理层通了电话,他们提出,如果我们愿意租借三座南洋小岛给他们,用来建造生物武器研究基地,作为交换,他们愿意让旗下智库的权威教授发布论文,公开支持振兴雨林经济论……”
“哦?”晏凯复眉梢微挑,口吻很淡,“那你想借用哪三座南洋小岛呢?”
晏宁理所应当地指了指渐行渐远的安缇希岛:“就安缇希吧,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,对了,爸爸你不是还有莘丽雅岛和库锡瓦岛的产权吗?……”
晏凯复静静看着他,目光漆黑冰冷。
在安缇希岛上建造生物武器研究基地?
呵呵。
他缓缓地坐在艇舱的座椅上,姿态散漫,从置物柜里取出一根香烟,点燃,掀起眼皮,瞟了一眼晏宁惴惴不安的表情,用指间的烟点了点对面的座椅:
“坐下。”
晏宁莫名所以,又有点风雨欲来的感觉,扭捏地坐下了,感觉如坐针毡。
“爸爸……”
晏凯复做了个制止的手势,“听着,”
他的语气威严而冷峻,强势的威压压得晏宁的头皮微微发麻。
“是你把事情搞砸了,该负责任的人是你,不是我,也不是投资人,懂吗?从昨天到现在,集团的股价狂泻,280亿灰飞烟灭了,知道为什么吗?”
晏宁嗫嚅着不敢说话,爸爸一向把金钱看得很淡,从未因为生意搞砸了而责怪他,今天怎么……
“因为气候变化,是全球最紧迫的议题。每个人都想为火山爆发、暴雨狂风、洪水海啸的威胁找个发泄的出口,
你刚好让公司站在了这个火山口上。”
“……”
“收买教授,网暴记者,在未开发的海岛上研究生物武器,这些事情一起爆出来,会拖着复星集团这艘船,和船上的无数个投资人,一起沉入海底。”
晏凯复吐出一口烟,即使是批评和贬低别人的时候,他的姿态依然那么优雅,利落英俊的侧脸看上去成熟而稳重,完全不像是一个越过四十岁的男人。
“爸爸,我也给集团赚过钱啊!哪个投资人对我感恩过,如今我栽了这么一回,就全都赖我了!?”
晏宁质问的声音嘶哑而刺耳。
他也不知道,这次怎么会这么倒霉,以前明明做什么成什么,根本不用他费什么心思,这次却像是运气用完了一样。
他刚花费巨资雇说客游说印尼政府,将海岛的地批给他建原生态度假村,就被爆出了砍伐红木的事情。
那个女记者把破坏海岛生态和森林灭绝的罪名,一股脑儿扣在他的头上。
亚马逊雨林的当地工人见了报导,顺势起哄闹罢工,又给他安了个剥削工人的罪名,真是背到家了。
晏凯复笑了笑,“别人投资你的公司,你作为ceo,帮他们赚钱是应该的,还要别人感恩,这没什么道理吧。”
晏宁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的,半晌,才放软了语气恳求道:
“爸爸,你帮帮我吧。你要是喜欢安缇希岛,那换成努库伊岛也可以啊 。”
他怀疑是自己说错了话,不知怎的,爸爸似乎对安缇希岛有种莫名的情结,每次提到,都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晏凯复摇了摇头,弹了弹指间的烟灰,突然换了个话题:“你知道罗斯柴尔德家族是怎么衰落的吗?”
晏宁一愣,“罗斯柴尔德?……投、投资失败?”
“二战前,罗斯柴尔德家族认为美国经济不会大幅度发展,于是把它在美国的分行都撤销了。二战一起,他们留在西欧的财产全被纳粹德国霸占了,而冷战时期,他们留在东欧的财产又被苏联没收。最终,他们与时代失之交臂了。”
晏宁怔怔地望着他。
晏凯复继续说:“汽车工业刚刚兴起的时候,很多投资人不确定到底该投资哪一家汽车公司,但有一件事他们很确定,——马车工业完了。”
他看向远方,安缇希岛已经变成了海平线上的一颗镶着银边的绿宝石,意味深长地说:
“重点不是架船的技术,而是坐在哪一艘船上,无论技艺多么精湛的船员,都无法驾驶一艘破洞的船,驶过大西洋。在全球减排的当口,你的度假村项目,既损害了雨林生态,又破坏了海岛环境。”
晏宁的嘴唇掀动了半天,才滞涩地吐出一句:“那我取消度假村的项目呢?”
晏凯复静静地看着他:“……晚了。”
“……”晏宁的喉咙一阵干涩,像是吞了一颗苍耳,“爸爸……你帮帮我吧。”
晏凯复却不再开口,胳膊垂在船帮上,烟灰从指间滑落至海水中。
一种令人恐惧的死寂蔓延开来。
很快,大溪地的海岸线近在眼前。
晏凯复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晏宁,目光漠然毫无感情:
“你就呆在这里,我回国后会召开董事会,提议罢免你的职务。投票通过以后,在新闻部召开的发布会上,请你,像任何一个负责人的ceo一样,向世界人民道歉,宣布取消度假村项目,然后将项目剩余资金,注入到雨林基金会里,补偿森林生态和土着人的损失。”
晏宁呆呆张着嘴,下意识地摇头。
不要……他不要……
一想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撤职道歉,他就恐慌症发作,浑身发冷。
这算什么办法?
补偿那些破树,补偿那些蜥蜴和蜘蛛,补偿了那些算不上人的土着,谁来补偿他的损失!
晏凯复从汽艇跨上栈桥,不远处的沙滩上,一辆越野车已经在等待。
晏宁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,脸色惊恐而不甘心。
直到晏凯复坐上了副驾驶座,砰的一声关上车门,助理发动了引擎,他终于忍不住拽住晏凯复的衣袖,带着哭腔恳求道:
“爸爸,你别丢下我,带我一起走好不好?”
晏凯复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,停顿须臾,才淡声道:“我不会再带你去,任何地方了。”
助理适时地踩动油门,越野车车轮在沙地上溅起一泼沙子,轰鸣着扬长而去,徒留晏宁一个人,呆若木鸡地站在刺眼的阳光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