鼓声未过三通,帅帐内簪缨云集,各部将领齐聚,唯独才宽身旁增设的一把椅子依旧空席。
小校在才宽耳边低语几句,才宽低目攒眉,挥手屏退手下,「诸位将军,套贼入边了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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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夏镇城,巡抚衙门。
「你那所谓的江湖朋友都是些酒囊饭袋,一个吴仪都收拾不下。」宁夏巡抚刘宪拍着桌案恨声道。
「谁能想到半路杀出那么两个人来,陈逵也是个废物,竟让吴仪这么快便将证据给挖了出来……」丁广坐在椅上唏嘘不已。
「挖出来?怕是双手奉上,想祸水东引吧。」刘宪冷笑,「陈逵能被杨总制倚为心腹,坐镇平凉,你真当他是徒具虚名。」
「您是说陈逵主动……」丁广连连摇头,「不可能,这不是把自己给交待进去了,他没那么傻。」
「陈逵便是太聪明了,侵挪马价盐课银的事情他已脱不开干系,才来的这一招以退为进,这烫手的玩意一送出,他就可以隔岸观火,我们能拿回东西更好,纵然拿不回来,在那边他也有个」张松献图「的功劳,将功抵罪!」刘宪乜眼看着丁广,心底生出一种无力感,平日还看不出,这家伙根本就是一脑子下水。
丁广张张嘴巴,随即面皮青紫,恼道:「我这就让人将那个两面三刀的狗杂种给剁了!」
「于事无补,算了吧,」刘宪疲惫地扶着额头,缓缓道:「东西便是进了花马池,咱们也有些时间,当此防秋用人之际,才老儿还不会将我等如何,老夫担心的是那个丁寿,此子行事不依常理,车震卿和陈熊都是糊里糊涂折在他手,前车之鉴啊。」
丁广奸笑几声,「您老放心,标下岂能没有后手预备,第二波人已经出去了。」
刘宪瞥了自鸣得意的丁广一眼,不放心道:「别再出了纰漏,你我可输不起了……」
「瞧您说的,」上司的不认同让丁广很难过,一张脸拉得和马一样长,「非要咱把九天娘娘给您搬出来不成,标下的路子可野着呢!」
对于丁广拍胸脯的保证,刘宪权当放屁,反正他也早有安排,指望这夯货能拖一时是一时吧,正准备端茶送客,有抚衙小校急匆匆送来一份军报,待打开一看,巡抚大人顿时脸色大变。
「丁广你说说,这是怎么一回事?!」刘宪面色涨红,太阳穴上已经可见突起蜿蜒的青色血管。
「还当是什么事呢,鞑虏犯边也不是第一次了,咱不早得到信了么。」丁广草草看过军报,与刘宪的态度大相径庭,颇不以为然,「那么长的边墙,鞑子挖开一段进来抢掠,哪个能预防得了。」
「你他娘不识字啊!」刘大人是真急了,不但爆了粗口,还将军报直接甩在了丁广脸上。
「鞑子攻陷清水营,四散劫掠,如入无人之境,我问你,前番让你派遣的防秋伏兵呢?伏在哪啦?!」
「这个么……」丁广挠挠鼻子,为难道:「正在陆续派出……」
「陆续!?才老儿急令宁夏镇精兵设伏花马池右翼,老夫也再三嘱咐,你竟然抗命不从!」
「佥宪您先消消火,听我一言,那防秋巡哨是搏命的差事,哪个丘八愿意出城寻死,总得拣选一番……」
刘宪瞪圆了眼睛,不可思议道:「这个时候了你还搞些卖富差贫的勾当?交钱的便可不去?!」
丁广老脸一红,急忙道:「这并非主因,按皇明军律兵士离城百里以上者要验日计程,关给行粮,这笔数目省不得,不然那些丘八会造反的,可咱们宁夏各处的仓库不是最近都有」浥烂「发生么,若是大军开拔支应不足啊……」
刘宪一时结舌,终于掉进自己挖的坑里了,其实丁广所谓理由他刘某人若是信了,那纯粹脑子进水,便是宁夏府库所谓「浥烂」数目再多,也没到了连一支游兵的行粮也供应不起的境地,怕是这些喝兵血的军头们吃相太难看,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,没人愿意白白送死了。
纵是心里明白,刘宪也不好挑明,当初坐地分金时你好我好,现在还要靠这些人打仗御敌,更不能撕破了脸面,刘大人努力平复下心境,缓和语气道:「那如今怎样向才部堂那里交待?」
「我想……将情况说明,部堂大人该是能体谅的吧。」丁广很傻很天真地说道。
刘宪蹭的一下站起,指着丁广道:「你,你……」眼前一黑,一头栽倒。
丁广箭步上前扶住刘宪,急声叫道:「佥宪,您怎么了?您老可不能有事啊!这天塌了弟兄们可扛不起,快来人!救人啊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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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已是大亮,丁寿穿林越野,也不知跑出了多远,胯下马儿的肚带已经松垮不堪,唇角白沫溢出,再扬鞭催马怕是就立即倒闭而亡了。
丁寿也是纳了闷,司马潇哪来的这么大的劲头,蹑着尾巴紧追不舍,连人带马都不觉累么!
勒住坐骑,丁寿几乎是栽下马来,四仰八叉地躺在土坡上喘着粗气,毫无仪态。
也就是倒了口气的工夫,司马潇便已赶了上来,她的那匹马本就是载着吴仪一路颠簸,还未等停歇便被夺来追赶丁寿,马力更加不支,若非司马潇沿途不断放血激发体能,怕是早就累倒了,此时马缰一收,停下奔跑,立时晃了几晃,扑通摔倒,眼见是活不成了。
坐骑摔倒一刻,司马潇已从马上跃起,武功高强若她,落地时竟然趔趄不稳,急忙拿桩定住了身形。
此时的司马潇同样狼狈不堪,全身上下风尘仆仆,一道道汗水混着灰土,将一张俊脸弄得和大花猫一般,看得丁寿忍俊不禁。
「你笑什么?」司马潇声音虚弱,冷漠依旧,整个人如苍松般傲立,好在没有同花马营一般上来就开打。
「司马师侄,追了这么久,你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,你我讲和如何?」丁寿惫懒地半支起身子。
司马潇摇头,「那两个贱人已经逃了,你我之间只可活一个。」
「至于么?咱俩又不是杀父之仇,夺妻之……」丁寿想这条勉强算是,讪讪放弃了劝说。
「那就坐下歇一会儿再打,成么?」二爷如今已累得吐舌头了。
「你歇,我等。」追了一日夜,司马潇此时已是强弩之末,怒火冲昏的头脑渐趋冷静,正好借机运气疗伤。
你杵在这里我歇得好么,天知道会不会趁我躺下时候突然下黑手,丁寿保持着半坐的姿势,「这样吧,你那个碧什么丹给我一粒,师叔我恢复精神就陪你接着打。」
司马潇负手不语,看来是没有给的意思。
「诶,那你有干粮没有?我昨晚到现在还没吃饭呢。」丁寿哭丧着脸道。
「咕噜噜」,站立如松的司马潇腹中突然引发一阵轰鸣。
「哈哈哈——」看着傲世独立的男人婆玉颊晕红的窘迫羞态,丁寿不由心情大好。
「你若歇好便可动手了。」彤云未散的司马潇凶狠说道。
奈何此时丁寿不理这茬,站起身来笑着摆手道:「还差得远呢,师叔请你吃烤马肉。」
有心说不的司马潇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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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说师侄啊,你纵然不帮忙拾柴,好歹也将这马收拾一番,不能擎等着吃现成吧。」
将一捆干柴扔在地上的丁寿,气哼哼道。
「这些粗使活计我不屑为之。」司马潇坐在卸下的马鞍上,已将面上灰尘汗水仔细擦去,随手将那方质地上乘的湖丝绢帕丢在地下。
看过这娘们吃饭排场的丁寿无话可说,蹲到一边开始拾掇那匹死马。
「我说司马,咱们当着它的面吃」死马「,会不会让它有物伤其类的感受?」丁寿指着正在啃食青草的坐骑,笑嘻嘻道。
司马潇霍地起身,唬得丁寿警觉蹦起,以为自己指着和尚骂秃驴的话惹毛了这娘们。
「你要干嘛?」自己也是嘴欠,好歹等吃过两口马肉再嘴上讨便宜啊,丁寿开始后悔。
「很重的血腥味。」司马潇轻轻道。
丁寿狠狠抽了抽鼻子,除了吸一鼻子土和一点草木味儿,什么也没闻到。
「在哪儿?」
司马潇将沾了唾液的一只手指高高举起,倏地一收手,「西北方向。」
两条人影同时飞起,跃上马背。
「你做什么?」司马潇向身后人厉叱。
「说心里话,我巴不得和你分道扬镳,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我连是哪儿都不知道,你把马骑走了不等同要我命么。」
「你可以在下面跟着,凭你的轻功,几里路程还跟得上。」
「这马好像是我的,便是真该有一个在下面腿儿着的,那也该是你吧。」
「你这样斤斤计较也叫男人?」
「尊驾似乎也没把自己当成过女人。」
二人唇枪舌剑,针锋相对,司马潇口上并没讨得便宜,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浓,她也不想再耽搁,拨转马头,向西北方向疾驰。
「你的手规矩点……」
「要不然你坐后面,看看能抓哪儿。」
「身子靠后!」
「我他娘都快骑到马尾巴上啦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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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偏僻的小村落,约莫百十户人家,村外开垦着片片良田,正值秋收时节,本该全村老少藜羹麦饭,烧酒炖肉,同贺丰年的欢庆气象,却成了一场野兽的盛宴。
村头村尾的护村木栅已被扯得支离破碎,村内村外,遍地血腥,四下散布着倒伏的尸首,男子多是身首异处,肢体不全,女子无论老少,下身赤裸,一片狼藉。
百姓们辛勤垦殖的庄稼,正成为散布四野战马的饲料,打谷场上,几十名蒙古鞑子正在用竖起的人靶比试箭术,村内房舍仍不时有惨叫声与火光冒出。 「该死!鞑子怎会深入此处!」
里许外的山坡后,丁寿脸色铁青,边墙内外墩烽连绵,旦有敌情,烟火传警,各处军寨城池汇集大军,阻敌去路,遏其归途,何况才宽还在两翼布置了延绥宁夏二镇精兵,怎会让鞑子就此长驱直入。
司马潇双目血红,银牙紧咬,轻轻吐出三个字:「杀鞑子。」
丁寿一愣,「你说什么?」
「杀鞑子,救人。」司马潇重复道。
「救不下啦,」丁寿摇头轻叹,「看田中战马,这批鞑子至少千余人,靠你我非但救不得村民,保不齐还要搭上自己,还是速将此处鞑情通报才老部堂,调兵围剿才是。」
「你怕死?」
司马潇这话问得诛心,丁寿无言以对,看村中惨景,他愤慨,憎恨,却不会失去理智去搏命;二爷平日为人行事,力所能及的好事他不介意去做,前提不危及自身利益,而今这状况已不是利益权衡了,而是九死一生,他有官有钱,有权有势,豪宅良田,姬妾如云,何必玩命犯险!
看了丁寿神情,司马潇了然,轻蔑一笑,便要长身而起。
「司马师……司马先生,你我胜负未决,你又有伤在身,何必冒死涉险呢?」
司马潇又吞下了一颗碧灵丹,苍白面颊再度恢复红润,取了坡下拴着的坐骑,翻身上马,「借你马匹一用。」
「若是不死,再和你决个高下。」司马潇纵马下坡,擦身之际,一声嗤笑,「男人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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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内一间大户人家的正厅内,一个粗眉大眼的蒙古壮汉正对着一桌酒食享用,两旁立着十数个按刀护卫,虎视眈眈地盯着廊下瑟瑟发抖的此间主人一家。
壮汉长相粗豪,吃得却是一副斯文样子,不同其他蒙人用刀习惯,一双竹筷使得极为熟练。
房舍主人、此村的村老,胡须灰白,足有五十余岁,看着这个占据了自家屋宇,又强迫家人为奴伺候的鞑子头领,战战兢兢不敢多话。
壮汉细细品味着杯中黄酒,忽听里间传来一声惊骇尖叫及怒喝声,随即便是一声女子的惨叫。
闻得那声惨叫,村老登时面色惨白,瘫坐地上,正饮酒的壮汉浓眉微微一挑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一个年轻少年拎着裤子从里间走了出来,他年纪不大,粗颈肥身,剃着蒙人俗称 「怯仇儿」的发式,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席间上首位置,不顾餐盘内汤汁淋漓,直接上手抓了便吃。
壮汉停了杯筷,微微笑道:「可耍快活了?」
「这南朝女人皮肤倒是细嫩,奈何太不禁用,我不过给那小娘们通通后门,她便痛死过去了,败兴,一刀砍了。」年轻汉子扯了一条鸡腿大嚼。
二人说的是番话,这家人听不明白,畏惧又带着希冀地看着两个鞑子头领,目光不时瞟向里间。
「你的孙女死了。」蒙古壮汉张嘴是一口地道的大明官话。
村老眼睛一翻晕死了过去,「呜呜——」,其他家人也是哭声一片,尕娃娃才刚十二岁,家里人的心尖尖,便这样没了。
「吵死了,都给某砍了。」蒙古少年下令。
「慢着。」壮汉喊住了抽刀上前的蒙古护卫,「布日固德,俺们入关是为了抢掠生口,你把人都杀了,难道空手回去么?」
少年哈哈大笑,「南朝这么大,有的是牲畜人口,先让草原的勇士们放纵快活一番,有何不好!」
「明人大军何时汇聚还不可知,万一来得迅速,到手的生口粮食被夺回去,这个冬天怎么过?」
少年恼了,「南人像兔子一样胆小懦弱,我布日固德是大草原的雄鹰,再多的汉蛮也只是口中的猎物,讷古哷凯你这个胆小鬼,不配」巴图尔「的名字!」
「某叫何名不须你管,此番巴尔虎联合土默特南下打草谷,是为了部族生计,不能再由你胡来。」
「你……」布日固德狠狠跺脚,这个家伙懦弱胆小,偏偏阿爸和太师都看重于他,待回到草原,定要将这家伙的劣迹告于姐夫知晓。
布日固德正在恼怒,又听外面一阵嘈乱,他的部族勇士们胡嚷乱叫,让他更觉面上无光。
「怎么回事,是不是又抢女人分财物打起来了?」
「布日固德,有个汉人杀进村来了。」一个蒙古军士冲进来喊道。
「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,你们都是死人啊,放箭射死他!」布日固德火冒三丈。
「射了,把他的马都射成刺猬了,可是……」
「可是什么?!」布日固德揪着这个废物喊道。
「他,他,他会飞……」
「放屁!」布日固德撇下这个胡言乱语的家伙,走到了大门前,待看清村口景象时,失声叫道:「长生天,他真的会飞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