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啊,确实没道理。
彷佛两人初次见面只是昨日,板着一张秀丽脸庞的高中生站在继母身侧,浑身都是肉眼可见的僵硬。自己那时已是正在创业的青年人,对着少年紧张过度的不自然只觉可爱,也不等父亲介绍,自来熟地上去牵了他冰冷的手,笑问:「很冷?我们去暖炉旁边烘烘手。」
安思微轻轻动了动被捏住的指头,江丞焕以为他是要挣开,才要反省是不是自己太热情,就见少年双颊浮上一点醺红,纤细指尖小心地反握在自己手上:「谢谢。」
他对安思微生出心思大概就是那时的事。从此以後他再也没交过任何情人,继母带少年来拜访时,他肯定要推去所有应酬守在家里,就为了和寡言继弟说些琐碎小事,用自己的手温暖他一年四季里凉冷如霜的指头。
後来他父亲和继母结婚了,安思微自然顺理成章地搬了进来。江父是退休教授,继母是自由作家,两人觉得他俩相处得和睦,而家里有家政阿姨和江丞焕一个成年男人顾着,也实在不需操心,於是和两兄弟商量後便到欧洲小国旅居去了,在那享受都市难有的田园生活,只偶尔寄点风景明信片回来报个平安。
当时公司正处於上升期,江丞焕日日忙到夜里,已经上了大学的安思微若等不到他回家,就会将阿姨当晚炖的汤留下一份,装在保温瓶里坐公车送去。头一回时不知道进大楼要刷通行证,安思微茫然地站在门口半天,从背包里拿手机拨出了电话。
听说他在楼下,江丞焕会也不开了,急匆匆地抓了外套就往楼下冲。一路快步走到地方,见才褪去少年青涩轮廓的安思微正顶着红鼻子望向自己,又是生气又是心疼,大步走到他面前,把外套往他单薄肩上一披,嘴里碎念着:「在家等我不就行了,这麽冷的天还出来受冻。」
安思微抽抽鼻子,抬起脸看他:「天气冷,喝点热汤正好。」
仅有的一点气顿时飞到九霄云外,从此情此景联想到娇妻给自己送饭的江丞焕老脸一红,自己拎过保温瓶,牵了他的手往停车场走:「走吧,送你回家我再过来。」
「……」大学生任他拉着手,在上了车後轻声问:「今天也会很晚回来?」
正替他系安全带的江丞焕一怔,看看他极力掩饰却还是难掩落寞的脸,半晌叹出口气,揉了揉他头顶,无奈地掏出手机拨了电话:「……对,今天大家就先回去吧,辛苦了,明天再接着开。」
安思微朝他眨眨眼,男人莫可奈何地切断了通话,捏捏那张冻红的脸:「哥哥回家陪你。撒娇鬼。」又从口袋摸出张备用磁卡,塞进他手里:「下次直接刷这个进来,到我办公室等,别傻乎乎在外头吹风。」
难得任性的他微笑起来,眉眼弯弯,看上去比平时更多一分殊色。
「嗯。」
那是安思微为数不多的坦率。更多时间里,貌美青年只是安静地待在他身边,只有在家时会多点话和笑,偶尔将手指放到在身边坐着的男人口袋里,撒娇般地喊一句「哥哥」,彷佛江丞焕是他的专属暖炉。
被当成人形暖炉的江丞焕不但不以为忤,还会将他细白的手捞进掌心里搓热,直到白皙指尖泛血色,江丞焕才会停下动作,笑着将另一只手捉过来如法炮制:「
多大了,还像小孩子。」
安思微就轻轻动了动手指,像当年初见那番:「……」
「干什麽,」江丞焕拉紧他似是要离开的指头:「我就乐意把你惯成小孩子。」
青年扬起脸看他,眸中掺和了甜蜜和失落,只是男人专注着捂热那只手,没注意到那隐晦的讯号。
除去安思微出国读硕的两年,近十年来他们几乎日日如胶似漆。江丞焕生母早逝,往昔和父亲住在偌大宅子里三十年,从未觉得过於空旷;可如今没了空气般存在的安思微,他却恍然发觉这处对孤独者而言简直是无涯荒野。
也许他不该当个体谅继弟的哥哥。批完一叠文件的江丞焕想。
因为他根本就不把安思微当成弟弟看。
第一眼便一见锺情,多年相伴後更加认定要就此呵护一生的对象,要他怎麽轻易忘去?
无论如何沮丧,为了有体力处理公事还是得进食。江丞焕行屍走肉般飘荡到员工餐厅,瞥见正坐在一块的贺璟名与贺淮,莫名涌上一股忌妒。
他也知道这样幼稚地很,可失恋的人对着明显正热恋中的情侣,总会有微妙的迁怒心态。出於这种心理,他在打完菜後施施然走到两人对面:「这里没人坐吧?」
原先就因看似毫无交集的贺璟名与贺淮忽然一起用餐,看上去还过从甚密而隐隐鼎沸的谈论声再度高涨。
「修罗场?」
「三角关系?」
「不对,算上缺席的安秘书,应该是四角关系。」
浑然未觉职员们正带着兴奋心情猜测几人间的爱恨纠葛,江丞焕看向俨然已经打算公开恋情,现在连在公司也没半点避忌的父子档,放下餐盘落了座。
贺淮瞥了他一眼,一改之前的横眉冷目:「江叔叔。」
才刚往嘴里塞进颗蛋的江丞焕差点被噎死。
贺璟名圆圆的眼在年轻男人平静地吐出这称谓後睁得更大了。
「总不能跟着你喊学长。」贺淮低声朝他解释:「他是你朋友,我得有点礼貌。」
「我都看你没礼貌的脸十几年了,不差再看下去。」好不容易咽下食物,惊魂甫定的江丞焕顺了顺气:「怎麽,你们这是说开了?」
「父母也见了。」憋了十几年,总算将父亲占为己有的贺淮心情甚好,恨不得把他已经获得了认可的事广昭全公司:「请帖会给您一份。」
他音量不高,只有坐在角落的三人能听见,可贺璟名还是红了脸,手在桌下扯了扯他袖口:「阿淮,还在公司……」
江丞焕忽然觉得主动来这找罪受的自己蠢得无可救药。
在父子俩打情骂俏的粉红气氛衬托下显得越发凄凉,江丞焕心气不顺地拣着菜吃,没吃几口便听见贺璟名问:「学长,思微今天怎麽不在?」
怎麽他俩老是挑自己痛处踩?江丞焕本就灰败的脸色越发铁青,彻底失了进食的心情,怏怏然搁下餐具:「思微搬出去了,顺带请了长假。」
「你们吵架了?」贺璟名不解:「怎麽突然说搬就搬?」
「……你那天离开以後,思微说有交往对象,住在家里不方便。」
心情在忆起那天安思微说的话後渐渐低落,江丞焕抹了把脸:「还要我祝福他。」
贺璟名脸上神情越发困惑。
「学长,」漂亮男人推了推眼镜:「这不是思微那天教我的吗?你就这样放他去了?」
还没追究是谁教了父亲说「我要再婚了」好套话的贺淮恍然,好笑地在桌面下偷捏他的手,无奈轻斥:「别学这种事。」
不打自招的贺璟名赧然,笑着垂下了眼。
对面的江丞焕如遭雷殛。
如出一辙的激将法,青年离开前执着的确认,说「再见」时止不住的颤抖。
他简直是块石头——一直以来都盼望着继弟能向自己剖白心意,却在安思微鼓起勇气踏出试探的步伐後将人亲手推开,还自怨自艾地埋怨一切不如己愿。
「你们——到时候礼金不用担心,我会用最高规格给。」江丞焕倏然起身,四下看了看,朝远处遮掩着好奇目光的业务部大喊:「下午我不在,你们有东西就先丢给老何!」
吸着面条的老何:「……」
他上辈子是造了什麽孽,跟了这种任性妄为的boss?
「boss,你要去追安秘书吗?」
疾步迈出餐厅前,几个不怕他的年轻职员起哄着问。江丞焕回头,见全餐厅里的人都注视着他,连打菜阿姨也停下了手,一脸殷殷期盼连续剧後续的模样。男人顿了顿,厚脸皮地认了:「对,再不追我怕他就不回来了。」
想了想,又和拿祭品许愿般抛出了句:「成功的话今年年终每个人多发一个月。」
餐厅里顿时一片欢声雷动,江丞焕说完溜得飞快,听见他胡乱承诺後脸色大变的贺璟名半句话都没来得及说,目光里就失了他身影,只得委屈地在角落勾起儿子手指:「学长又来了。」
「别
管他。」半点也没要为公司营运状况担忧的打算,贺淮冷静地安慰恋人:「公司要是破产,爸爸马上和他拆夥就行了。」
被一群兴奋年轻人围住的老何吞下面条,暗自祷告起来。
——拜托,让安秘书早点回来吧,他可不想这把年纪就过劳死。